最近，韩剧《黑暗荣耀》热播，这部聚焦校园暴力的电视剧一经上线，立刻激发全球观影热潮，成为继《鱿鱼游戏》之后又一部现象级韩剧。这股观影热浪同样吹到了国内的社交平台上。时至落笔，该剧上下两季均已放送完毕，在国内最常用的评分兼社交媒体平台豆瓣上，有超过四十万的人打分，最终评分也是稳定在了8.9分与9.1分。在打分相对严苛的豆瓣平台上，这个分数相当不错。
《黑暗荣耀》的主线剧情并不复杂。由宋慧乔饰演的女主文东恩，在高中时期遭遇长期且性质恶劣的霸凌事件。在施暴五人组朴妍珍、李莎拉、全在俊、崔惠廷、孙明悟的施压下，无法从师长、家庭、警察处获取有力援助的文东恩被迫退学。其母因为收受施暴者家长的贿赂，也参与包庇了五人组的暴行。文东恩并非霸凌的唯一受害者，同学尹素禧更是因朴妍珍而坠楼身亡。
退学后，文东恩的命运一夜改写，身上因霸凌者留下的熨斗烫伤、卷发棒烫伤时时瘙痒。浑身的伤口、无法伸张的正义、家人的背叛使其身心异常痛苦，多次寻死但又无法甘心。这些瘢痕及其背后沉痛的回忆一直伴随东恩成年，一次次加深了其复仇的决心。
最终，霸凌五人组因各自把柄、长年积怨，自相残杀不得善终。自复仇结束的那一刻，东恩的19岁才再次开始。
《黑暗荣耀》一二季观感流畅，无论是复仇的过程还是结局都引人入胜、酣畅淋漓，堪称复仇爽剧的模版，而爽剧如何避免流俗非常考验编剧的功底。
从题材的选择上，金银淑作为当前韩国顶级编剧之一，非常老练地挑出“对抗财阀”“校园霸凌”“复仇”“逆袭”等大热剧常见元素，囊括了阶级问题、善恶问题，顺带夹杂了亲情、友情、爱情等元素，呈现受众面对的社会现实，直击共同的情感基础。
细节的处理上，
《黑暗荣耀》可圈可点。尽管保留了一些暴力镜头，但并未一味放大施暴过程。与施暴过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主身上随处可见的伤疤，是她躺在天台上用雪给溃烂出血的烫伤皮肤反复降温的动作，因绝望与不甘在天台上、在汉江边犹豫拖沓的脚步，听到烤肉声会触发的创伤应激……这些独自忍受、无法反抗的画面成功营造出了窒息感，拉升了观众对于后续攻势反转的期待，也推升了后续复仇的爽快程度。
台词的设计上
，直白的对话也让社会阶层差异孕育出的恶意变得更为清晰。朴妍珍曾经对文东恩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话我都听烦了，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问这个？那是因为我这样对你也能安然无事，而你再怎么闹都无济于事。看看你自己，都去警察局闹成那样了，结果你还照样在这里，有什么变化吗？东恩，我的意思是没有人会保护你，不管是警察还是学校，甚至连你爸妈都不会。这用四个字来表达是什么，弱势群体。”
空姐崔惠廷以飞机舱位比喻社会阶层：“你知道全世界，阶级分得最彻底的地方在哪里吗？在飞机上。头等舱、商务舱、经济舱，各舱之间就用一道门帘隔开，但没有任何人会越过那边界。”
在对剧情大致走向的掌握上，
编剧也将是否要复仇、怎么复仇、复仇的程度讲得非常清楚。现代社会中，法律、道德取代了求神问佛，起到了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救济弱势的作用。但当这种社会救济机制失效后，寻私仇就会成为寻求正义的补偿机制。人物动机交待充足且清晰。
然而，尽管私仇迎合人性的快感，也会释放人性之恶。怎么去拿捏复仇的方式尤为重要。在编剧的设计里，东恩的复仇很少自己亲自动手，而是通过旁敲侧击，从外围给出压力再递出刀子，设计使五人组内部分崩离析、自相残杀
最终复仇的程度也非常彻底，孙明悟、全在俊死亡，朴妍珍、李莎拉入狱，崔惠廷声带受损失去了空姐职业。这些设计并未背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中心思路，但情节设计巧妙，所以当“爱与希望”再次成为救赎的起点时，并未使剧情流俗，反而使得温情细节显得更加可贵。
值得一提的是，以往的复仇剧本中，为了将善恶明确分开，主角往往会被套上额外的道德枷锁，为其设置正义底线，因而剧本中常见“下不了手”“和解”等合家欢式的“反爽剧”设置。但《黑暗荣耀》的编剧显然并不认可这样的处理。
编剧金银淑的女儿曾问她：“妈妈，在校园暴力中，是我把别人往死里打你会更加心痛，还是我被别人往死里打你会更加心痛？”她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贯彻在写剧本的全过程里，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干脆被别人往死里打好，因而她有能将加害者拖到地狱尽头的财力。但她同时意识到，像东恩这样的人，没有像她这样有钱的父母，也没有这种家庭环境，因而她希望通过作品为这些人加油打气。因为现实的相反，所以她希望给东恩复仇成功的结局。
这也使得《黑暗荣耀》摒弃了以往套在女主身上“心软”“善良”等完美受害者的束缚，不惜以“极端手段”最终将施暴者悉数送进地狱，这种将复仇贯彻到底的剧情也确保了观影的最大爽感，也迎合了观众心中最朴素的正义诉求。同时这种一反常态的复仇姿势给出了足够的威慑力，也给了无论是剧情里还是现实中的受害者一种信号：我有不宽恕的权利，我也无需迎合他人期待去宽恕恶行。
《黑暗荣耀》的成功无法离开其背后的流媒体平台——网飞。凭借不俗的投资眼光，这家公司已然成长为全球最大的流媒体平台。自1997年，网飞在美国市场饱和后，便开始了其进军全球的征程。目前网飞的用户遍布全球100多个国家与地区，并根据当地受众的偏好、题材、元素等，有意打造“本土化”的爆款剧集。
网飞非常重视亚洲内容市场，更是与韩剧制作团队保持着常年的深度合作。2016年起，网飞进军韩国起，投资了一系列原创或合拍的韩剧，《上流社会》《少年法庭》《鱿鱼游戏》等众多影片在海外190多个国家与地区引起关注。这些剧集的良好传播效果离不开网飞的本土化策略。
所谓本土化化策略，通俗来讲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故事题材的接近性，另一个则是投资者对创作者的赋权。这一策略可以有效减少文化冲击，“故事越是本地化，越能引起当地观众的共鸣”。
题材角度
，韩国本土文化得以实现创意输出。《黑暗荣耀》中，围棋作为全剧最突出的元素之一，象征了一种无声的博弈、一种缓慢攻城略地式的复仇。剧中，女主通过围棋与男主交流，又通过围棋，精心策划接近施暴者丈夫。同时，围棋的两种颜色也寓意了女主与施暴者是黑白不相容的两个阵营。短短16集，金敏淑将这项起源于中国，发展于亚洲的竞技运动，以隐喻的形式，运用得淋漓尽致。
随着剧集播出，韩国掀起了新一轮的围棋热潮，也让更多欧美观众对这项竞技产生了兴趣。事实上，Netflix作为跨国企业，要想在当地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就必须对自家剧集进行本土化改编，符合当地人的内容消费心理，减少文化冲击。韩国文化产业作为国家战略性支柱产业，具备完整的产业链。韩国政府为了方便电视剧创作，还专门设立了“原创文化数码机构”“故事银行”两个文化类项目，这两个项目涵盖了韩国各个历史时期的风俗习惯、服饰、音乐、饮食和兵器等相关资料，收集了大量的韩国历史故事，为历史剧创作提供了强有力的基础设施。网飞进军韩国后，就充分利用了韩国文化产业优势进行了古装电视剧的改编，也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创意输出。例如《王国》系列服、化、道细节非常考究，剧中朝鲜王世子李氏还原度很高，东亚儒家礼仪文化得以全景展现，围绕王位继承的宫廷权谋元素加深了历史可信度，在重构历史的同时也使得本土用户更易接受。
赋权角度
，英国学者乔·罗兰斯认为赋权产生于社会关系的互动之中，美国传播学学者埃弗里特·罗杰斯则结合传播学，将其解释为“一种传播过程”，用以强调大众媒体在赋权中的作用。瑟维斯将赋权作为传播过程中的重要条件之一，提出“在发展项目的过程中，为了分享信息、知识、信任和承诺，参与到发展的决策过程中至关重要”，同时，学者丁未认为“赋权理论天然地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可通过与新媒介技术的联结进入到国际传播的实践过程中。流媒体平台网飞在韩国的产业开拓，就是典型案例。
与其他影视制作公司不同，网飞对内容决策的判断并不依靠资深制片人的判断，而是更加相信受众反馈的数据。
同时网飞给予创作者充分的创作空间，对怎么拍、拍什么干预很少。《王国》编剧金银姬曾在接受采访时评价与网飞的合作：“网飞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给钱。”听起来网飞像个财大气粗的煤老板，从不干预创作，特别尊重专业。放权同时，网飞还提供充足的资金，让剧集做出电影的质感。正是这样宽松的创作环境，加上资本的强势供应，网飞不断输出一系列原创爆品。
《黑暗荣耀》依靠普世的主题与演员精彩的演绎、剧情细节的丰富程度，引人入胜。剧中场景可能唤醒有类似经历的人的记忆，而这些伤痕累累的画面也解释了世界范围内校园暴力的问题。从《寄生虫》《鱿鱼游戏》到《黑暗荣耀》，韩国影视作品表现强烈的进军海外、风靡欧美的野心。得偿所愿，《黑暗荣耀》在播期间，海外社交平台上热度持续高涨。第一季上线不到一周时间，就夺下网飞非英语类剧集全球榜前三，而后多周蝉联第一。万众瞩目的第二季上线首日，流媒体统计网站FlixPatrol数据显示，推特相关话题讨论量超过17.8万，成为当日平台热搜第一。仅仅放出三天，第二季再次问鼎网飞非英语类剧集全球榜，同时拿下在网飞在38个国家和地区的电视剧播放量冠军。
为了收割全球范围内更多的观众，网飞投资的韩剧与以往韩剧有着鲜明差别，好莱坞式的黑帮暴力元素屡见不鲜，视觉刺激的重要性被一再强调。与韩国电视台制作的韩剧对比鲜明。与先前冲击欧美的《鱿鱼游戏》《寄生虫》相似，《黑暗荣耀》掺杂了很多暴力、杀戮、血腥、惊悚等美剧常见元素，给人以视觉冲击，提升了复仇过程的爽快感与代入感，也更加符合西方观众口味。暴力文化是美式叙事的重要要素，美剧中常见血浆横飞的场面。习惯了这类叙事的欧美观众，在看见《黑暗荣耀》中的血腥场面时，也更易接受。
从题材选择，近年来的大爆韩剧，也共同折射了资本主义世界中贫富分化、阶级固化、内卷的残酷现实。以《鱿鱼游戏》为例，剧中参与游戏的400多名玩家，无一不是经济困难的底层民众，为了456亿韩元的奖金参与这场“大逃杀”游戏。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表示，美国人之所以痴迷《鱿鱼游戏》，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在为争取高收入和社会地位，玩着自己版本的‘鱿鱼游戏’”。
在《黑暗荣耀》中，霸凌五人组中的三人出自社会阶层高、经济富裕、手握社会权力的家庭，其余两人因地位原因，常在组织中作为马仔、打手的角色，日常也无法逃离被羞辱、打趣的情况。
受害者东恩，则因性格善良且家长无法提供庇佑，惨遭欺凌。剧中朴妍珍的言论也能反映出其长期浸淫在优越放纵的家庭环境所培养出的锐利的恶意。
当前韩国影视作品最流行的创作主题莫过于刻画巨大阶层差异所导致的人性扭曲。这些现实主义的元素，并非韩国社会独有。校园霸凌、教育军备竞赛、贫富差距、无法跨越的社会阶层、被剥夺感、无力感淹没的年轻人……都能在全球范围内找到不少映证，足以保证广泛的共鸣。题材与元素的熟悉感，普世的校园霸凌主题辅以优秀的剧本加持与演技加成，使得这部亚洲面孔的亚洲故事，成功走出亚洲，引爆欧美。
然而用美式滤镜包装本土韩剧同样也面临一些问题。首先，网飞投资的韩剧为了迎合欧美海外市场，可能会淡化或牺牲一些具有本土特色或敏感性质的话题；其次类型杂糅与元素叠加也容易使得剧情在后期流畅度不足、展开生硬、叙事割裂等问题，影响观感。如《鱿鱼游戏》被批评只玩“高概念”无法讲好背后的韩国残酷竞争，如《王国第二季》放弃王权的结局令人不解；《爱的迫降》回归玛丽苏式老套路让观众不满。如何找到一个本土化与国际化的平衡点，也是网飞滤镜下韩剧后续生产急需解决的问题。
抛开剧情设计，为什么以校园霸凌为背景的影视创作能在韩国甚至是世界范围激起讨论热潮，这与韩国本土的严重的霸凌现状脱不了干系。而霸凌问题反映的永远都不只是校园小团体内的秩序——这种秩序不过是更大、更严苛的韩国等级观念在校园生活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在韩国校园盛行一种社团文化，即学长学姐建立内部社交规则，后辈需要无条件服从。2010年，韩国校园发生了一起女大学生饮酒至死的案例，死亡原因为由于在与前辈的酒局中未记住具体的学长姓名，半小时内被罚灌下超过3瓶的烧酒。
李银智在《通过高年级和低年级之间的等级文化对校园暴力体验的研究》总结出一套韩国校园霸凌中“受害者-加害者-旁观者”的成熟结构，一年级新生往往是这个群体里结构中的绝对受害者，二年的学生则是一年级学生的加害者，最后三年级学生为隐退，不再参与霸凌，但此时他们处于权力的金字塔顶端。
新生几乎无一例外都要经历这一过程。甚至一些遭遇霸凌的学生在熬成前辈后，摇身一变成为施暴者，为这套校园秩序的合法性辩护：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我的后辈不用承受我曾经的痛苦？
如前文所述，霸凌只是是韩国一种极致的长幼尊卑社会等级秩序的折射。秩序不仅反映在校园霸凌上，还反映在浸润整个韩国社会夸张的“前后辈”文化中。前后辈文化辐射职场、军队、校园、甚至深入韩国人的语言系统，最具代表性就是敬语与平语的使用。敬语系统甚至有多达7个不同级别的说话风格与写作风格。因而当人们说韩语时，往往需要先确认对方的年龄、社会地位、谨慎判断，避免因用错表达方式造成一系列的麻烦——在韩国，因敬语牵扯出一系列刑事案件并不少见。
同样，不同阶级间也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天堑，并可依据财力严格划分。在韩国社交媒体上，韩国年轻人自嘲自己是生活在“地狱韩国”，阶级流动变得越来越困难，穷人与富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前段时间，韩国社交媒体上流行起按照家庭经济实力划分阶级的话题。含着金汤勺的人，家庭财产高于20亿韩元、年收入高于2亿韩元；含着银汤勺的人，家庭财产高于10亿韩元、年收入高于1亿韩元；含着铜汤勺的人，家庭财产高于5亿韩元、年收入高于5500万韩元；含着土汤勺的人，家庭财产低于5000万韩元、年收入高于2200万韩元。
在韩国，上层阶级滥用权力虐待底层群体的社会现象甚至有其专属名词——gapjil（갑질）。2014年，大韩航空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副总裁赵贤雅因不满服务员未用盘子盛放坚果而大动干戈，命令飞机在起飞前返回登机口，并在与机长发生激烈冲突后袭击了机长还下令解雇机组成员，嚣张做派引发国际社会对“갑질”现象的共同关注。
这种森严残酷的等级规则亦有其文化根源。新儒学思想长久地潜伏在韩国现代社会中，这种以孝顺、尊老和社会秩序为中心的古老意识形态，统治韩国长达数百年，历经朝鲜王朝时期（1392-1910），且继续支配着韩国的社会规范。同时，以前后辈为代表的社会文化也受到了日本殖民时期军事制度的影响。“日本现代教育之父”森有礼提出《示范学校令》，将军事制度引入朝鲜半岛的校园，不同年级的学生需要遵守严格的阶级区分，期间诞生韩国的班长制度。大韩民国后，总统朴正熙军政府颁布《国民教育宪章》，再次继承了日本殖民时期的教育理念，强化了具备强烈军事元素的前后辈文化。长幼尊卑的社会秩序逐渐渗透进部队、职场、学院，最终被彻底写入每个韩国人的大脑。因而，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韩国的霸凌现象，不光仅仅靠几部影视作品不够，只去改善校园环境亦远远不够。同时，韩国社会作为东亚文化圈的一个小小缩影，也为其他国家起到了警示作用。
[2]张燕,赖缨.网飞在韩国参与式传播的影视实践与探索[J].当代电影,2022,No.319(10):80-89.
[3]新民晚报,复仇爽剧《黑暗荣耀》热播，韩剧美剧化是市场的成功还是文化的“屈从”？
[4]南方周末,《黑暗荣耀》：“爽剧”外壳下，霸凌、复仇与人性恶
[5]《黑暗荣耀》高开暴走，温影教师带你从编剧视角解读爽剧背后的成功学
作者：房欣怡
编辑：刘娇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