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讲的一开始,韦伯率先探讨了学术工作的外部条件。
学术工作依赖于制度环境。韦伯着重对比了德国和美国的学术生涯的一般成长情况,在等级严密的学术象牙塔里,年轻人向上晋升的过程艰辛而漫长,常常听凭运气的摆布。许多人尽管才气纵横,但因时运不济而不能在这套选拔制度里,取得他们应得的职位。学识卓越如韦伯,也说“几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行业,机运在其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其中不乏借集体决定拔擢人才的方式有所不足的人为因素。同时,每位受到召唤、有志于从事学术工作的年轻人,不仅需要具备学者的资格,也必须能够做一位好的老师。而后者往往需要根据上课学生人数的多寡而评定。但学生是否涌向某位老师,在很大程度上会取决于一些纯粹外缘的因素,如性情,甚至声音的抑扬顿挫。在课堂上教学是种涉及个人天赋的艺术,并非全然能代表一位学者研究学问的能力。而大学要求学者同时肩负研究与教学两种责任,至于是否能同时兼备这两种能力,完全得靠运气。
顶着“科研成果考核”和“教学质量评估”两座大山,学者的困境便显现了。过去存在,现在存在,未来也仍将存在。只是困境的特征随着时代不同而发生了一些转变。对照国内情况,今天微博、豆瓣、知乎等社交媒体平台常见有关于博士毕业后待遇、“青椒”(大学青年教师的网络别称)工作待遇的交流和讨论。如@PITD亚洲虐待博士组织账号在微博上拥有着160.1万粉丝,po文和评论里常见有正在经历者对苛刻外部条件的不满和无限循环内卷的疲惫,而这种郁闷、沮丧、迷茫的情绪在平台间弥漫,无不使涉世未深而渴望献身学术的年轻人踯躅不前。
另有一些激进者越发排斥当前国内的学术环境而想另谋出路。这样看来,这种想法实际上只是一种畏难的逃避心理。各国拥有着大同小异的制度环境,我们身处其间,所能做的是在适应中寻求合适的发展路径,通过自身来改变周边环境,使其向理想靠近。如果有能力,再为改变大环境出一些力。如果只是单纯地想在现实中寻找到理想的乌托邦,大概率是不可能,结局只是在迷茫痛苦中反复跌宕,“志业”也更加成为幻想。
那么,作为“精神上的志业”,面对如此严峻的外在条件,我们何以投身学术生涯?
这必定需要“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式的来自内心的支持。
韦伯以冷峻的口吻将以学术为业的外在困难娓娓道来,显然在心里早已为“学术从业者”定了一个非常高的准入标准:非志向坚定、目标明确者不得入内。韦伯在演讲中这样形容:
任何人如果不能,打个比方,戴起遮眼罩,认定他的灵魂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能否在这篇草稿的这一段里做出正确的推测,那么他还是离学术远点好。他对学问将永远不会有所谓的“个人体验”。没有这种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没有这份热情,没有这种“你来之前数千年悠悠岁月已逝,你来之后数千年岁月在静默中等待”的壮志——全看你是否能够成功地做此臆测——你将永远没有从事学术工作的召唤;那么你应该去做别的事。因为凡是不能让人怀着热情(Leidenschaft)去从事的事,就人作为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事。
对学术的热爱与激情,标志着真正学者的人格气质。这种热情不是所谓“个人性情”的展现,不是“一项表演事业”,不是对学者自身的沉湎自恋,而是朝向学术本身的奉献,接近信徒对宗教的奉献。
而这便严格区分开了“以学术为志业”和“以学术为职业”两者。后者仅将学术作为一种生存手段、谋生的工具,而前者则是一种听从神圣召唤、怀有信仰和使命感的精神活动。
注:
“志业”,原文德语为Beruf,对应英文翻译是“vocation”,暗含着召唤的涵义;
“热情”,原文德语为Leidenschaft,动词Leiden原意是“受苦”和“喜欢”两个含义,加上名词后缀<-schaft>,却变成了“热情”,这就意味着热情需要受苦和喜欢。
然而,能够作为志业的学术,究竟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韦伯冷峻地消解了“学术”生活中的浪漫性。学术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吗?韦伯的回答是否定的。现代学术带来理性及理知化,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对传统社会宗教、神学、封建统治的祛魅,人割裂了与宇宙秩序的精神联系,我们反而难以整体性地、充分地来把握世界和自我。
科学只考虑理性运用的结果,并不将实际复杂的情感关系进行价值处理。韦伯也提到,“所有自然科学提供的答案,都是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至于我们是否应该以及是否真的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和这样做有无终极意义,自然科学或是完全略而不提,或是依照它们本身的目标来预设答案。”
在传统社会中,我们对世界是相对熟悉的,过完了一生会有一种“享尽天年”的感觉。而现代知识的不断更新,带给人们“日新月异”的感受,一切都是速朽的,于是我们过了一生,也只能理解人类文明进程之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记得《圆桌派》第五季里,基因科学家说,死亡是写在基因里的一道程序。而在文科教授的观察里,现代社会,死亡是一种中断,这是基于价值坐标体系的错乱带来的幻觉。想一想都很有启发,科学层面上对死亡的答案越祛魅,精神层面上却越来越不知所措。
托尔斯泰曾就这个问题,提出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学问没有意义,因为对于我们所关心的唯一重要问题:‘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该如何生活?’它没有提供答案。”
学术在打破迷信的同时,也通向了一条“意义更为破碎化”的道路,一条充满“怀疑”的道路。科学真理既无法解决多元价值之间的分争,也无法为迷惘的我们选择生活的终极目标和政治判断提供根本的指南。现代诸神的斗争表现为不同价值观间永恒的争论,互相处在无可消解的冲突之中。因此韦伯主张学术只能在交战诸神之间保持价值中立,对于个人的实际“生命”仅仅提供关于技术的知识、思想的方法、思考的工具和训练,以获得一种头脑的“清明”。至于个人到底想要信仰什么,想要成为什么人,想要实现什么人生价值理想,这些都交给每个人自己去决断。
从中可以悟得,学术作为志业,其实意在建立一种终生的观察与思考,置身于社会同时又抽身于社会,生发于自我同时又分离于自我。在这样的过程中,理想主义是底色,不是口头的宣告,而是一种奉献的自觉。在这个底色之上,对外呈现的始终是一种理性的抉择与有节制的行为,这样加起来才构成对自我的忠诚。
整篇演讲得以一窥韦伯期许中的现代知识分子的面目:击碎虚妄的慰藉,直面时代的真相,认清社会的特征与自身的处境,从而在良好的现实感中寻求有限的希望,在审慎的判断中付诸踏实而进取的努力。简而言之,清醒、清澈又清晰。
「写在最后」
没有浅薄的鸡汤,不带热烈的情绪,而是冷静克制下的透彻说理和分析。韦伯极其严肃地表达从事学术的艰难困苦,甚至从结果上它可能会收效甚微,乃至流于无意义。如果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愿意担负起选择及其后果的责任,那就用你的热情、坚持和判断力去黾勉为之,因为这是你的志业。
此番只对《学术作为一种志业》部分内容作了一通摘编引介,另外还有一篇《政治作为一种志业》,有志之士可移步原文获取最佳阅读体验。祝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都能从中得到些许收获。
写到这里我终于要说,伟大如韦伯,这种经过磨练的一往无旁顾的韧性,和碰撞自省的勇气,我为之动容了。窗外寒风瑟瑟,坐在图书馆的人群中间,我独自洒下热泪。
作者:吴千蕙